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神,但可别告诉我的仆人,免得他半夜偷偷把我宰了。-伏尔泰
最初看到尤瓦尔·赫拉利教授是在Coursera颇受欢迎的公开课上,后来才拜读了这部大作。很少见到这种令人豁然开朗,脑洞大开, 三观的书了。本书可谓采用了超恢宏叙事。作者声称,谈人类历史,鸟瞰未免过于狭隘,当从卫星的高度着眼,以“卫瞰”整体把握。作者洋洋洒洒,从宇宙大爆炸的奇点写到了未来的“第二次认知革命”(the second cognitive revolution),范围不可谓不广。书名为《人类简史》,看名字,以为是本历史读物,或是《枪炮、病菌与钢铁》之类的人类学著作,但略微一翻,就可以看到历史,生物,金融,心理,消费主义等各个方面的论述,可谓是无所不包。因此,本书并非描述性的史书,更多的篇幅是观点的输出,书名倘若起为《人类简谈》,会更加恰当。
作者并没有按照传统的方式来讲述历史,而是按照7万年前的大脑认知革命,1.2万年前的农业革命,500年前的科学革命,全球大一统四大部分 来讲述,本书,不到五百页,没有一堆令人晕头转向的年份、人名、地名、称号,却涵盖了智人如何崛起、农业革命如何发生,影响现代生活甚巨的资本主义、一神教、自由人文主义、基因工程如何兴盛的人类历史重大脉络,实在令人叹服。
认知革命
生物学家把所有生物划分成不同的物种。而所谓属于同一物种,就是他们会彼此交配,能够产出下一代。从同一祖先演化而来的不同物种,会属于同一个“属”。许多属还能再归类为同一“科”。与我们最相近的亲戚,就是黑猩猩、大猩猩和猩猩。其中,黑猩猩与我们最为接近。不过就在250万年前,有一头母猿产下两个女儿,一头成了所有黑猩猩的祖先,另一头则成了所有人类的祖奶奶。
事实上,人类存在250万余年,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一直表现平平,在人们印像中原始人类常常是猎人的形象,却与事实有所出入,原始人类常常是采集者,或者
跟在猛兽背后搜检一些残羹冷炙,人类在长时间内始终处于食物链的中部。而智人却在大约7万年前异军突起,扫荡整个地球,并且带来了大型哺乳动物的大量灭绝。原因为何,作者解释为认知革命,大约就是在距今7万到3万年前,出现了新的思维和沟通方式,这也正是所谓的认知革命。 究竟人类语言有什么特别的地方?最常见的理论,认为人类语言最为灵活。虽然我们只能发出有限的声音,但组合起来却能产生无限多的句子,各有不同的含义。第二种理论,也同意人类语言是沟通关于世界的信息的方式。然而,最重要的信息是关于人类自己,我们的语言发展成了一种八卦的工具。然而,人类语言真正最独特的功能,是能够传达关于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事物的信息。据我们所知,只有智人能够表达关于从来没有看过、碰过、耳闻过的事物,而且讲的煞有其事。能够创造一些不存在的东西并且相信他,正是认
知革命的意义所在。作者提出了一种理论,并且能够自洽,至于正确与否,则不是我所能验证的了。
农业革命
一万年前智人开始放弃狩猎和采集投入越来越多的精力来培育小麦。小麦照顾起来,处处麻烦。
第一,小麦不喜欢大小石头,所以要把田地里的石头捡干净搬出去,搞得腰酸背痛。
第二,小麦不喜欢与其他植物分享空间、水和养分,所以要在烈日下整天除草。
第三,小麦会得病,所以要帮忙驱虫防病。
第四,小麦完全无力抵抗蝗虫或者兔子,所以农民又不得不守卫保护。
最后,小麦会渴会饿。所以要大老远把水引来,为它止渴;收集动物粪便,用来滋养土地。
但是智人适应的活动是爬爬果树、追追瞪羚,而不是弯腰清石块、努力挑水桶。于是,人类的脊推、膝盖、脖子和脚底就得付出代价。人类进到农业时代后出现了大量疾病,例如腰间盘突出、关节炎和疝气。新的农业活动需要大把时间,所以,人类就只能被迫永久定居在麦田旁边。这彻底改变了人类的生活方式。因此不是我们驯化了小麦,而是小麦驯化了我们。
作者将农业革命看作一个陷阱,在进入农业时代后,人们困于士地,食物更加单一,而且不得自由,甚至寿命也更短。事实上,一个采集时代的猎从大概率要比农业
时代的农民要幸福的多。人类仿佛陷入了陷阱之中,一开始只是各种小事,主要就是希望吃饱点,生活安全点,但最后累计的效应,就是让远古的采集者花上一整天的时间,在烈日底下挑水务农。毕竟,人类总是追逐幸福,但却难以看到正确的路。不过从人类这个物种来看,进入农业时代以后,人口数量大量增加,不过人类个
体却更加悲惨,可见集体与个人利弊并不总是一致。
科学革命
不管是《汉谟拉比法典》还是美国《独立宣言》,都声称自己说的是普遍且永恒的公平正义原则,但美国人认为所有人都是平等的,而巴比伦人显然并不这样认为。但事实上,他们都错了。不管是汉莫拉比还是美国的开国元勋,心中都有个想象的现实,想象着这个世界有着放诸四海皆准、永恒不变的真理原则(例如平等或阶级),但这种不变的原则其实只存在于智人丰富的想象力里,只存在于他们创造并告诉彼此的虚构故事中。这些原则,从来就没有客观的正确性。
对我们来说,听到要把人分成“上等人”或“平民”,大概都会同意这只是一种想象。但其实,即使说的是“人人平等”,也只是虚构的概念。到底所谓人人平等是什么?除了想象中之外,有没有什么客观的事实可以说我们人人平等?人类彼此在生物学上都相等吗?从生物学的角度,我们再重新看一次美国《独立宣言》里最著名的段落:
我们认为下面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:人人生而平等,造物者赋予 他们若干 不可剥夺的权利,其中包括 生命权、自由权 和追求 幸福 的权利。
一开始,英文讲到人人生而平等用的词是“create”(创造),但生物学并没有“创造”,而是演化。 演化铁定没有“平等”这回事,所谓平等的概念,是与“创造”的概念紧密相关。美国人的“平等”观念来自基督教,基督教认为每个人的灵魂都是由上帝创造,而所有灵魂在上帝面前一律平等。但是,如果我能不相信基督教那一套关于上帝、创造和灵魂的神话故事,那所谓人人“平等”究竟是什么意思?演化的基础是差异,而不是平等。每个人身上带的基因码都有些许不同,而且从出生以后就接受着不同的环境影响,发展出不同的特质,导致不同的生存概率。“生而平等”其实该是“演化各有不同”。
而根据生物学,人并不是“创造”出来的,自然也就没有“造物者”去“赋予”人类什么。个体诞生的背后就只是盲目的演化过程,而没有任何目的。所以“造物者赋予”其实就只是“出生”。
同样,生物学上也没有“权利”这种事,只有各种器官、能力和特性。鸟类会飞就是因为它们有翅膀,可不是因为有什么“飞的权利”。此外,这些器官、能力和特性也没有什么“不可剥夺”的问题,它们常常会不断突变,还可能在一段时间后完全消失。例如鸵鸟,就是失去了飞行能力的鸟类。所以,“不可剥夺的权利”其实是“可变的特性”。
那我们要问,究竟人类演化有什么特性?“生命”倒是毋庸置疑,不过“自由”又是怎么回事?生物学可不讲自由这种东西。“自由”就像是“平等”、“权利”和“有限公司”,不过是人类发明的概念,也只存在于人类的想象之中。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,要说人类在民主社会是自由的,而在独裁统治下是不自由的,这点完全没有意义。最后,“幸福”又是什么?到目前为止,生物学研究还是没有办法为“幸福”明确下个定义,也没办法客观测量“幸福”。大部分的生物研究都只认可“快感”确实存在,也能有比较容易的定义和测量方式。所以,“生命权、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”其实只是“生命和追求快感”。
因此,我们来看看美国《独立宣言》改用生物学、科学的角度来写该是如何:
我们认为下面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:人人演化各有不同,出生就有某些可变的特性,其中包括生命和追求快感。
自从人类有历史以来,无论哪个文明,哪个国家,都会有一些伟大光明的原则,一如《汉谟拉比法典》,美国《独立宣言》也承认如果人类依照其中规定的神圣原则行事,数百万的民众就能彼此和彼此合作无间、生活安全和平、社会公平且繁荣。和《汉谟拉比法典》一样,美国《独立宣言》的效率不仅限于当时当地,而是让后世子孙依然奉为圭臬。现在已经过了超过两百年,但美国学童仍然要抄写、背诵这份宣言。但人权也好,民主也好,自由也罢,照之行事,就果真能使数百万的民众彼此和彼此合作无间、生活安全和平、社会公平且繁荣吗?我持怀疑态度。
全球大一统
在全球大一统部分,作者预言了将来可能会出现一个全球性的政府,可能人类通过基因或者生化技术创造出新的超越智人的超人,从而造成智人历史的终结,并且
着重讨论了人类的发展的目的,相信很多人都会说是为了幸福快乐。但究竟什么是快乐,什么可以带来快乐?
是金钱吗,目前有一项耐人寻味的结论:金钱确实会带来快乐,但是有一定限度,超过限度之后就效果就不那么明显。另一项有趣的发现是疾病会短期降低人的幸福感,但除非病情不断恶化,或是症状带有持续、让人无力的疼痛,否则疾病并不会造成长期的不快。目前看来,对快乐与否的影响,家庭和社群要比金钱和健康来的重要。多项重复研究发现,婚姻美好与感觉快乐,以及婚姻不协调与感觉痛苦,分别都呈现高度相关。
似乎研究表明幸福在于人的内心而不是内在的环境,但如果从生物角度来看,所有的心理状态(包括主观幸福感)并不是由外在因素(例如工资、社会关系或政治权利)来决定,而是由神经、神经元、突触和各种生化物质(例如血清素、多巴胺和催产素)构成的复杂系统而定。
所以,不管是中了乐透、买了房子、升官发财,或是找到了真正的爱情,都不是真正让我们快乐的原因。我们能够快乐的唯一原因,就是身体内发出快感的感官感受。所以,那些刚中了乐透、刚找到真爱的人,之所以会快乐地跳了起来,并不是因为真的对金钱或情人有所反应,而是因为血液中开始流过各种激素,脑中也开始闪现着小小的电流。
但很遗憾,虽然我们总是想在人间创造出快乐的天堂,但人体的内部生化系统似乎就是对快乐多有限制,只会维持在恒定的水平。快乐这件事不适用于自然选择的原则,如果是个快乐的孤独隐士,对上两位整天焦虑的爸妈,前者会绝种,而后者却能把基因再传下去。快乐或痛苦在演化过程里的作用,就只在于鼓励或阻挡生存和繁衍。所以也不难想象,人类演化的结果,就是不会太快乐,也不会太痛苦。我们会短暂感受到快感,但不会永远持续。迟早快感会消退,让我们再次感受到痛苦。
如果我们接受了生物学对于快乐的理论,历史这个学科的重要性就大减;毕竟,大多数的历史事件并不会对我们的生化机制有什么影响。虽然历史可以改变那些影响血清素分泌的外界刺激,但却无法改变最后的浓度,所以也就是无法让人变得更快乐。
讲到这套生物学理论,最能抓到精髓的就是著名的新世纪(New Age)口号:“快乐来自内心。”金钱、社会地位、整形手术、豪宅、握有大权的职位,这些都不会给你带来快乐。想要有长期的快乐,只能靠血清素、多巴胺和催产素。
1932年,正值经济大萧条的时代,赫胥黎出版了反乌托邦小说《美丽新世界》,书中将“快乐”当成最重要的价值,而且政治的基础不是警方、不是选举,而是精神病的药物。每天,所有人都要服用苏麻(soma,一种合成药物),这能让他们感到快乐,而且不影响生产力和工作。书中的政府是世界一体、统治全球,而且所有人不论生活环境如何,都对这感到无比满足。也因此,政府完全不用担心会爆发战争、革命、罢工或示威游行等威胁。这下,赫胥黎想象中的未来可能还比奥韦尔的《1984》更为棘手。赫胥黎的世界似乎对大多数读者来说都非常可怕,但又很难解释原因。所有人永远都是快乐的,这到底能有什么问题?
认识你自己
如果快乐是在于感受快感,想要更快乐,就得操纵我们的生化系统。如果快乐是在于觉得生命有意义,想要更快乐,就得要骗自己骗得更彻底。还有没有第三种可能呢?以上两种论点都有一个共同假设:快乐是一种主观感受(不管是感官的快感还是生命有意义),而想要判断快不快乐,靠的就是直接问他们的感受。很多人可能觉得这很合逻辑,但这正是现代自由主义当道而成的结果。自由主义将“个人主观感受”奉若圭臬,认为这些感受正是权威最根本的源头。无论是好坏、美丑、应不应为,都是由每个人的感觉来确定。
如果我们从小到大不断被灌输这些口号,就很可能相信快乐是种主观的感受,而是否快乐当然就是每个人自己最清楚。然而,这不过是自由主义独有的一个观点而已。历史上大多数的宗教和意识形态认为,关于善、关于美、关于何事应为,都有客观的标准。在这些宗教和意识形态看来,一般人自己的感觉和偏好可能并不可信。从老子到苏格拉底,哲学家不断告诫人们:“认识你自己!”但言下之意也就是一般人并不知道自己真实的自我,也因此很可能忽略了真正的快乐。弗洛伊德很可能也会这么想。
大多数宗教和哲学看待快乐的方式,都与自由主义非常不同。最看重快乐这个问题的,就是佛教。两千五百多年来,佛教有系统地研究了快乐的本质和成因;正因如此,最近有越来越多科学团体开始研究佛教哲学和冥想。佛教认为,快乐既不是主观感受到愉悦,也不是主观觉得生命有意义,反而是在于放下追求主观感受这件事。
根据佛教的观点,大多数人太看重自己的感受,以为快感就是快乐,不愉悦的感受就是受苦。于是,人类就渴望能有快感,并希望避免不愉悦的感受。然而,这是大大的误解。事实是,人类的主观感受没有任何实质或意义。主观感受就只是一种电光石火的波动,每个瞬间都在改变,就像海浪一样。不论你感受到的是快感或不快,觉得生命是否有着意义,这都只是一瞬间的波动而已。
如果我们太看重这些内部的波动,就会变得太过执迷,心灵也就焦躁不安、感到不满。每次碰上不快,就感觉受苦。而且就算已经得到快感,因为我们还希望快感能够增强或是害怕快感将会减弱,所以心里还是不能感到满足。追求这些主观感受十分耗费心神,而且终是徒劳,只是让我们受制于追求本身。因此,苦的根源既不在于感到悲伤或疼痛,也不在于感觉一切没有意义。苦真正的根源就在于“追求”主观感受这件事,不管追求的是什么,都会让人陷入持续的紧张、困惑和不满之中。 人想要离苦得乐,就必须了解自己所有的主观感受都只是一瞬间的波动,而且别再追求某种感受。如此一来,虽然感受疼痛,但不再感到悲惨;虽然愉悦,但不再干扰心灵的平静。于是,心灵变得一片澄明、自在。这样产生的心灵平静力量强大,那些穷极一生疯狂追求愉悦心情的人完全难以想象。这就像是有人已经在海滩上站了数十年,总是想抓住“好的海浪”,让这些海浪永远留下来,同时又想躲开某些“坏的海浪”,希望这些海浪永远别靠近。就这样一天又一天,这个人站在海滩上徒劳无功,被自己累得几近发疯。最后终于气力用尽,瘫坐在海滩上,让海浪就这样自由来去。忽然发现,这样多么平静啊!
佛陀的教诲一言以蔽之:痛苦来自欲望,要从痛苦中解脱,就要放下欲望,而要放下欲望,就必须训练心智,体验事物的本质,认识你自己。数千年前佛陀的教诲 能否解决现代自由主义的困境,又孰是孰非呢?我不知道。